中国的职业书家,我想要晚至乾嘉时期的邓石如才算出现,清初的郑簠虽一介布衣,书名很大,但他的本业是一名医生,他的医名一点不比书名小,以至曾有逃名之想,不过被李渔所劝止。到近代,由于艺术品不断市场化,职业书画家渐多,但大多地位不高。与其他行业不同,书法从来都是文人的业余修养,它的实用性决定了大多数识字的人都能参与其中,其优劣完全靠修养的高低来加以区分。“职业”、“专业”不会为书法加上任何光环,反而有品质不高的联想。今天的学院教育,说是培养研究人才则可,若说培养书法家,则此路不通,因为书法与文字、伦理有密切的关系,将书法完全作为造型艺术进行训练,无疑是缘木求鱼。
中国自古以来的业余传统,是书法具足文化含量的重要保证。兴起于上世纪80年代的学院书法教育自然有其积极的一面,但在我看来,学院并不能培养出比一般自学或是社会师承更好的书法家,它的合法性也因此不断受到挑战。事实上,除了学院教育,我们身边始终有许多爱好书法并坚持下来的朋友,在未来,他们的成就很可能比那些以专业自诩的书家更高。他们或许有充分的才情,或许有难得的家传与师承,或许喜欢读书而有深厚的文化涵养,或许见多识广有丰富的阅历,这些都不是程式化的学院教育所能给予的。就学习书法而言,粗通游戏规则之后,端赖其他方面的修养与颖悟,而不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否则虽然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字却一无可观之处。良宽和尚曾经说,我最讨厌诗人的诗,书法家的字,与厨师的菜,我想他所讨厌的就是由“专业”而带来的习气,我们中国的古人称这种习气为“作家气”,意思是说,职业书家的字有做作的成分,不是最自然清新的。
唐建中就是我所说的喜欢书法并坚持下来的一位。十来岁的时候,我在苏州上大学,有一次乘船去杭州拜访王正良老师,在王老师家中与建中兄相识,那时他也时常向王老师请教。白天我在建中兄的陪同下游览杭州风景,晚上住他家中,看他写字,听他谈掌故,也熟悉了他家中几乎所有人,他父亲每餐都喝点黄酒,他太太读书极其上劲,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1992年,我到南京工作之后,也去杭州看过他,那时乘火车要9个小时,到杭州站正是夜半,四周一篇蛙声,建中已在车站打了出租等我。建中为人宽厚笃实,印象中他脸上总是挂着微笑,那时我年纪小,他处处都为我考虑周到。时一忆及,常常感怀不已。但那次一别,至今20多年,我们再未相见。
那天突然接到建中兄的电话,我碌碌终年,觉得无一可为知己道者,但从建中的谈话中,我得知他这么多年虽忙于自己的事业,但从未放下手中笔,而且还取得了很多成绩,便提出索看他的近作,一慰远思。他很快给我传了过来。虽然是电子照片,我仍然有“尺牍书疏,千里面目”的亲切感,张怀瓘所云“披封不觉欣然独笑,虽则不面,其若面焉”,大概也就是这样的感受吧。
唐建中书法还是一如既往的豪情满纸,而不屑幽吟细响,但比早年老练了许多。他擅长连绵与盘旋,给观众以视觉上的压迫感,这是晚明巨轴书法重要的表现手段,建中虽不学晚明人字,点画也更为直接、果断,但在整体气势的把握上无疑有暗合处。而用笔的趣味,则较多表现在意到笔不到,建中下笔挥运,不以描摹完整的点画形象为目标,但在感觉上却更为完整,这是中国书法用笔的妙处所在,也是难度所在。我常常看到学院训练出来的书家,刻意模拟古代的法帖,虽笔笔周到,却如春蚓秋蛇,了然无生气。这与对用笔的理解有关,也与书家的才情有关。建中这批作品中有两件长卷,一临宋徽宗《千字文》,一为自运的《醉翁亭记》,在连番的使转之中,节律之美随之铺展、呈现,而在快速运动中对锋芒的精致表现,不仅体现出作者的高度自信,也是技巧锤炼的结果。建中的小扇写得也很好,尤其是写唐人畅诸诗歌的两件,用笔干净,穿插巧妙,不装腔作态,颇有青春气息。
唐建中,毕业于素以传统教学闻名的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这里是书法学子的天堂,老一辈名家陆维钊、诸乐三、沙孟海等先生为这里打下了丰厚的传统基础,使得这里成了中国书法教育培训的第一重镇。从这里毕业的学生无不以基础扎实而令人称道。书法研究生课程班的学习不但让唐建中的书法在原有的基础上打下了更为坚实的基础,而且他个人的才情得到了众多老师的认可并逐渐在书法界名声远播。
不知道建中书法日渐老练究竟是学院教育的结果,还是他自己在多年的笔墨生涯中慢慢悟出的。我相信是后者,他的作品没有学院书家的做作习气,令我感到欣慰。这也说明,建中对于自己的选择——无论是风格的还是技法的——都有自己的思考与坚持,我想,这些正是一个成熟书家的标志。至于将来能够走多远,则在于思考的进一步深入,表现方式的进一步丰富,细节处的进一步提练。在过去写的一篇讨论章祖安先生书法的小文中,我曾经这样写道:“章先生关于书法的核心观点是:书法的基础是用笔,最高是用笔,到最后还是用笔。而现今摆字成为一种低成本的流行,用笔的内涵成为美术(艺术)学院系统越来越忽视而遥不可及的东西。”在文章的结尾,我引用这样一段文字,希望建中兄也与我一起思考这个问题。
近日,得知《唐建中书法艺术》一书已由浙江大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谨作此文,以示祝贺。
(本文作者薛龙春,现为南京艺术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中国书协员,沧浪书社社员,江苏省书协理事,南京市书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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