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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六)》 | 上传时间:2007-05-17 / 点击:


"一定能够的.怎么办吗?先得撑到你能够谋生的时候.一切都归我负责.你瞧着罢,我一定做到.啊!要是妈妈让我做的话,我早已......"
    "你去做些什么呢?我不愿意你干屈辱的事.并且你也不能......"
    "怎么不能?......靠自己的工作糊口,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有什么屈辱!你别操心,我求你!你瞧着罢,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你将来会幸福的,咱们都会幸福的,奥里维,母亲也要为了我们而高兴呢......"
    跟在母亲灵柩后边的只有两个孩子.他们一致同意不去通知波依埃:这一份人家在他们心中早已不存在了,他们对母亲多么狠心,连她的死也是他们促成的.看门女人问他们可有别的亲属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一个也没有."
    在空荡荡的墓穴前面,他们手牵着手祷告.他们在绝望中逞着傲气,宁愿孤独而不愿意看到那些无情而虚伪的亲戚.......两人走回家;一路上跟他们挤来挤去的都是一般对于他们的丧事,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生命漠不关心而只有语言相同的群众.安多纳德让奥里维搀着手臂.
    他们在同一所屋子里换了最高层的一个极小的公寓.......只有两间顶楼底下的卧室,一间给他们作餐室用的极小的穿堂,和一间象壁橱般大的厨房.换一个区域,他们或许能找到比较好一些的住所;但在这儿他们觉得仍旧跟亡母在一起.看门女人对他们很表同情;可是不久她也管着自己的事,谁也不理会他们了.屋子里没有一个房客认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住在旁边的是谁.
    修道院居然答应安多纳德接替她母亲教琴.她还想找些别的教课的事.她唯一的念头是教养弟弟,直到他进高等师范为止.这计划是她独自决定的,她研究高师的课程,到处打听,也征求奥里维的意见,......可是他毫无意见,她已经为他选择好了.一朝进了高师,他一生不用再愁生活,前途有望了.所以非要他达到这一步不可,无论如何都得活到那个时候.那不过是五六个辛苦的年头:一定能撑到的.这个意念给了安多纳德很大的勇气,使她整个身心都振作起来.她明白看到摆在她前面的是孤独艰苦的生活,唯有靠着"超拔兄弟"的热情才能捱受的.她打定主意倘若自己得不到幸福,至少要使兄弟幸福!......这个还没足十八岁的轻佻而温柔的姑娘,被她那英勇的决心改变了:她心中藏着一股献身的热诚和奋斗的傲气,不但谁都没想到,连她自己也没料到.女子在这个烦闷的年龄,有如万物骚动的初春,爱的力量充塞着整个身心,象一条潜藏的溪水在泥土下面流着,把它包裹,浸润,永远和它在一起纠缠,同时爱情也能化为种种形式,它只想献身给别人,给人家做养料: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行了,它的无邪与深刻的肉感准备随时蜕化为牺牲.爱情使安多纳德作了友爱的俘虏.
    她的弟弟因为没有这样的热情,精神上就没有这种倚傍.并且那是人家献身于他而非他献身于人,......这当然更方便更甜蜜,只要你是爱那个为你牺牲的人的.可是相反,他眼看姊姊为了他而筋疲力尽,心里非常难过.她回答说:"啊!好孩子!......难道你不看见我就靠这个生活吗?要没有你给我的辛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很明白这个.处在安多纳德的地位,他也会把这种甘心情愿的劳苦看得很重的;但人家为了自己而受罪,他的傲气与心灵就大为痛苦了.并且,一个象他这样懦弱的人,要负起别人强迫他担负的责任,非成功不可的责任,......既然姊姊把自己的一生在他身上孤注一掷,......真是多么沉重啊!想到这点,他就受不了,他非但不加倍的鼓起勇气,反而有时弄得垂头丧气.可是她逼着他无论如何要挣扎,要工作,要生存:那是他没有姊姊的督促决计办不到的.他大有甘心战败的倾向......也许还有自杀的倾向;......要不是姊姊硬要他奋发有为,追求幸福的话,或许他早已完了.他因为自己的天性受了抑制而很苦闷;但这抑制就是他的救星.他也在经历一个转变的年龄:在此可怕的时期成千累万的青年都因为一时糊涂,被两三年的疯狂把一生断送了.倘若他有胡思乱想的时间,恐怕早走上了不是灰心,便是放荡的路:他每逢反躬自省的时候,病态的幻想,对生活,对巴黎,对那些挤在一块儿腐化的千千万万的生灵的厌恶,就来占据他的心灵.可是一看到姊姊,噩梦就醒了;既然她为了他而活着,他也就活下去了,他将来也就会幸福了,虽然自己并不求幸福......
    这样,他们的生活就靠一股热烈的信仰,而这信仰又是靠苦行,宗教,和高尚的志愿促成的.两个孩子所有的生命力都倾向着独一无二的目标,就是奥里维的成功.任何工作任何屈辱,安多纳德都能忍受:她当着家庭教师,差不多被人看作仆役,象老妈子一样的带学生去散步,在街上闲荡几小时,名目是教他们学德语.这些精神的痛苦与肉体的疲劳,使她的傲气和对兄弟的友爱都得到一种安慰.
    她筋疲力尽的回家,还得照管奥里维.他白天在中学里寄一顿中饭,到傍晚才回来.她在煤气灶上或酒精灯上预备晚饭.奥里维从来不觉得肚子饿,对什么都没胃口,尤其是肉类;只能强迫他吃一点,或是想法替他做些心爱的菜;而可怜的安多纳德又不是个高明的厨娘!她花尽了气力,结果只听到兄弟说她的烹调不堪入口.一般笨拙的青年主妇,因为不善烹饪常常使生活暗中受到影响,连睡觉都睡不好,......直要对着炉灶不声不响的失望了多少次,才能懂得一些做菜的诀窍.
    吃过晚饭,她把少数的碗盏洗完了,......(他要帮她,她可不许),......便象慈母一样的监督兄弟的功课.她教他背书,查看他的卷子,甚至也帮他准备,可老是留着神,不让这多疑的家伙生气.他们坐在一张独一无二的桌子.吃饭与写字两用的桌子旁边:他做他的功课;她不是缝东西,便是抄写文件;等他睡了,再替他整理衣服或做自己的活儿.
    虽然生计这样艰难,他们还是决定把所能积蓄起来的一些钱先去偿还母亲欠波依埃家的债.那并非因为波依埃他们是怎么凶恶的债主:他们已经无声无臭,再也不想到那笔他们认为丢定了的钱了;并且能够花这个代价摆脱了拖累人的亲戚,他们也很高兴.可是两个孩子的傲气与孝心,觉得母亲对他们瞧不起的人有所负欠是很难过的.他们尽量的节省:在娱乐上,衣著上,食物上,省下钱来,想积成二百法郎,......那对他们是一个了不得的大数目.安多纳德想由她一个人来熬苦.但兄弟一朝看出了她的用意,无论如何要跟她采取一致行动.他们为了这件事含辛茹苦,赶到每天能积下几个铜子,两人就很快活了.
    节衣缩食,一个钱一个钱的省着,三年之中居然积满了那个数目.那真是他们极大的喜悦......一天晚上,安多纳德跑到波依埃家去.他们对她很不客气,以为她又要来干求了,便先下手为强,冷冷的责备她不通消息,连母亲的死讯也不报告,直要用到他们的时候才来.她打断了他们的话,说她并没意思打搅他们,只是来偿还以前的债务的;说罢她把两张钞票放在桌上,要求给她一张收据.他们的态度马上变了,假装不愿意收那笔钱,对她突然之间亲热起来,很象一个债主看见几年以前的债务人,把他早已置之脑后的欠款给送了来.他们探问姊弟两个住在哪儿,怎么过活的.她不回答这些问题,只催着要收据,说有事在身,不能多留;然后她冷冷的行了礼,走了.波依埃夫妇看到这个女孩子的忘恩负义不由得气坏了.
    这桩心事放下了,安多纳德依旧过着同样清苦的生活,但如今是为奥里维了.唯恐他知道,她瞒得更紧.她舍不得穿著,有时甚至至饿着肚子省下钱来,花在兄弟的装饰上,娱乐上,使他的生活有些调剂,能不时到音乐会去或歌剧院去,......那是奥里维最大的快乐.他很不愿意自个儿去,但她自会想出种种不去的借口来减轻他的不安;她推说身子累了,不想出去,或竟说不喜欢去.他明明知道这都是为了爱他而扯的谎;可是小孩子的自私心理占了上风,便独自上戏院去了,一到那儿却又难过起来;他一边看戏,一边老在心里嘀咕:乐趣都给破坏了.有一个星期日,她打发他上夏德莱戏院去听音乐,过了半小时他回来了,告诉姊姊说走到圣.米希桥就没有再走的勇气:他对音乐会已经不感兴趣;不跟她一块儿享受,他太痛苦了.安多纳德听了非常安慰,虽然兄弟为她而牺牲了星期日的消遣使她很遗憾.但奥里维并不后悔:他回到家中看见姊姊脸上快乐的光采,那是她掩饰不了的,就觉得比听到世界上最美的音乐还要愉快.那天下午,他们面对面坐在窗子旁边,他拿着书,她拿着活计,但一个并不看书,一个也并不做活,只谈着些对他们毫不相干的废话.这样甜蜜的星期日,他们还从来不曾有过;姊弟俩决定以后再不为了音乐会而分离了:要他们独自享乐是决计办不到的.
    她暗中省下的钱居然能够替奥里维租一架钢琴,使他喜出望外;而且以租赁的方式,过了若干年月,那架琴可以完全归他们所有.这样她又平空添了一个沉重的担子.到期应付的款子对她简直是个噩梦;为了张罗这笔钱,她把身子都磨坏了.但这桩傻事为他们添了不知多少幸福.在这个艰苦的生涯中,音乐好比他们的天堂.他们沉浸在里头,把世界上其余的一切都给忘了.但那也不是没有危险的.音乐是现代许多强烈的溶解剂的一种.那种象暖室般催眠的气氛,或是象秋天般刺激神经的情调,往往使感官过于兴奋而意志销沉.但对于象安多纳德那样操劳过度而没有一点乐趣的人,音乐的确能使她松动一下.毫无休息的忙了一个星期,音乐会可以说是唯一的安慰.两人就靠着怀念过去的音乐会与企望下次的音乐会过活,靠着那超乎时间,远离巴黎的两三个钟点过活.他们冒着雨雪风寒,在场外紧紧的偎倚着,心中还怕买不到座位,等了许多时间才挤入戏院,坐上又窄又黑的位置,在喧哗嘈杂的人海中迷失了.他们窒息着,被人紧挤着,又热又不舒服,难受到极点;......可是他们多快乐,为自己的快乐而快乐,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为了觉得贝多芬与瓦格纳伟大的心灵中所奔泻的光.力.爱,也在自己心中奔泻而快乐,为了看到兄弟或姊姊那张困倦与早经忧患而变得苍白的脸突然闪出点光辉而快乐.安多纳德四肢无力,软瘫了,好象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一样,她蹲在甜美温暖的窝里悄悄的哭了.奥里维握着她的手.谁也没注意他们.但在阴暗的大厅里,躲在音乐的慈爱的翅膀底下的,爱伤的心灵何止他们两个呢.
    安多纳德还有宗教支持.她很诚心,每天做着长久而热烈的祷告,每星期日去望弥撒.她遭了横祸,却始终相信基督的爱,相信他跟你一起受苦,将来有一天会安慰你.可是她精神上和死者的关系比和神明的关系更加密切,她受到磨难的时候总想到他们.但她理性很强,独往独来,眼旁的旧教徒不相往还;他们对她也不大好,认为她有邪气,差不多是自由思想者,或正在往这条路上去;因为依着纯粹法国女孩子的性格,她决不肯放弃她自由的判断:她的信仰是为了爱,而非为了象下贱的牲畜一般服从.
    奥里维可不再信仰了.从初到巴黎的几个月起,他的信心就慢慢的开始瓦解,终于完全崩溃.他因之大为痛苦,因为只有强者或俗物才能没有信仰,而他既不够强,也不够俗,所以经过好几次剧烈的苦闷.他的心依旧保持着神秘的气息;虽没有了信仰,跟他的思想最接近的究竟还是姊姊的思想.他们俩都生活在宗教气氛里.分离了整整一天之后,晚上回到家里,狭小的寓所对他们无异大海中的港埠,安全的托庇所,尽管又冷又寒酸,可是纯洁的.在这儿,他们觉得跟巴黎的腐败气息完全隔离了......
    他们不大谈到自己所做的事:一个人筋疲力尽的回来,再没心思把好容易挨过的一天重新温一遍.他们本能的想忘掉白天的情形.尤其在刚回家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吃着晚饭,尽量避免彼此问询,只用眼睛来打招呼,有时一顿饭吃完了也没交换一句话.奥里维对着饭菜发呆,象小时候一样.安多纳德便温柔的摩着他的手,微笑着说:"喂,拿出点勇气来!"
    他就笑了笑,赶紧吃饭.整个晚餐的时间,谁都不想开口.他们极需要静默.直要休息够了,被对方体贴入微的爱渗透了,把白天所受的污辱淡忘了,他们话才多一些.
    然后奥里维开始弹琴.安多纳德早已戒掉这个习惯,让他独自享受:因为那是他唯一的消遣,而他也尽量的借此陶醉.他在音乐方面很有天分:近于女性的气质,生来是为爱人家而不是为创造事业的性格,很能够和他弹的音乐在精神上打成一片,把细腻的层次都很忠实很热烈的表现出来,......至少在他软弱的手臂和短促的呼吸所容许的范围以内,因为象《特里斯坦》或贝多芬后期的奏鸣曲那样的作品,他没有气力对付.所以他更喜欢弹莫扎特和格路克的音乐,而那也是她最喜爱的.
    有时她也唱歌,都是极简单的古老的调子.她的女中音嗓子,好象蒙着一层什么,调门低而微弱.她非常胆小,绝对不敢在别人面前唱,便是对奥里维也不免喉咙梗塞.她最喜欢贝多芬用苏格兰歌辞谱成的一个曲子,叫做《忠实的琼尼》,极幽静而骨子里又极温柔的作品......就象她的为人.奥里维每次听了都禁不住要流泪.
    她更喜欢听兄弟弹琴.她要把杂务赶紧做完,一方面开着厨房门,想听到奥里维的琴声;但不管她怎么小心,他老是抱怨她安放碗盏的声响.于是她把门关上,等到收拾完了,才来坐在一张矮凳上,并不靠近钢琴,......他弹琴的时候有人靠近就会受不了,......而是在壁炉前面,象一头小猫那样蹲着,背对着琴,眼睛瞅着壁炉内金黄的火舌在炭团上静静的吞吐,想着过去的种种,出神了.敲了九点,她得鼓着勇气提醒奥里维时间已到.要使他从幻想之中醒过来,要使她自己脱离缥缈的梦境,都不是容易的事.但奥里维晚上还有功课,并且又不宜于睡得太迟.他并不立刻听从,音乐完了以后,还要经过相当的时间才能工作.他的思想在别处飘浮,往往九点半过了还没有走出云雾.安多纳德坐在桌子对面做着活儿,明明知道他一事不做,可不敢多瞧他,免得露出监督的神气使他不耐烦.
    他正在经历青春的转变时期,......幸福的时期,......喜欢过着懒洋洋的日子.额角长得很清秀;眼睛象女孩子的,放荡,天真,周围时常有个黑圈;一张阔大的嘴巴,嘴唇有点虚肿,挂着一副讥讽的,含糊的,心不在焉的,顽皮的笑容;过于浓密的头发直掉到眼前,在脑后的差不多象发髻一样,还有一簇挺倔强的在那里高耸着;......一条宽松的领带挂在脖子里,......(姊姊可是每天早上替他扣得好好的);上衣的钮扣是留不住的,虽然姊姊忙着替他缝上去;衬衣不用袖套;一双大手,腕部的骨头突得很出.他露出一副狡猾的,瞌睡的,爱舒服的神气,愣头傻脑的老半天望着天空,眼睛骨碌碌的把安多纳德屋里的东西一样样的瞧过来,......书桌是放在她屋里的,......瞧着小铁床和挂在床高头的象牙十字架,......瞧着父亲母亲的肖像,......瞧着一张旧照片,上面是故乡的钟楼与小河.等到眼睛转到姊姊身上,看她不声不响做着活儿,脸色那么苍白,他突然觉得她非常可怜而对自己非常恼恨,认为不应该闲荡,便振作精神,赶紧做他的功课,想找补那个损失的时间.
    逢到放假的日子,他就看书.姊弟两人各看各的.虽然他们这样相爱.还是不能高声的一同念一本书.那会使他们觉得亵渎的.他们以为一册美妙的书是一桩秘密,只应当在静寂的心头细细的体会.遇到特别美的地方,他们就递给对方,指着那一节说:"你念罢!"
    于是,一个念着的时候,另外一个已经念过的就睁着明亮的眼睛,瞧对方脸上的表情,跟他一同吟味.
    他们往往对着书本不念:只顾把肘子撑在桌上谈天.越是夜深,他们越需要互相倾吐,而且心里的话也更容易说出来.奥里维抑郁不欢,老是需要把痛苦倾倒在另外一个人的心里,减轻一些自己的痛苦.他没有自信.安多纳德得给他勇气,帮助他对他自己斗争,而那是永无穷尽的,一天都免不了的斗争.奥里维说些悲苦的泄气话,说过以后觉得轻松了,可没想到这些话会不会压在姊姊心上.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消磨了她的勇气,把他的疑虑给了她.安多纳德面上绝对不露出来.天生是勇敢而快活的性格,她仍旧装做很高兴,其实她的快乐早已没有了.她有时困倦之极,受不了自我牺牲的生活.她排斥这种思想,也不愿意加以分析,但免不了受到影响.唯一的依傍是祈祷,除非在心灵枯竭的时候连祈祷都不可能,......这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她又烦躁又惶愧,只能不声不响的等待上帝的恩宠.这些苦闷,奥里维是从来没想到的.安多纳德往往借端躲开,或是关在自己屋里,等烦闷过去以后再出现;出现的时候她抱着隐痛,堆着笑容,比以前更温柔了,仿佛为了刚才的痛苦而不好意思.
    他们的卧室是相连的.两张床靠在同一堵墙上:他们可以隔着墙低声谈话.睡不着的时候,两人便轻轻的敲着壁,问:"你睡熟没有?我睡不着啊."
    姊弟之间只隔着这么薄薄的一堵壁,仿佛是两个睡在一张床上的朋友.但由于一种本能的根深蒂固的贞洁观念,......两间屋子的门在夜里总是关严的,除非奥里维病了,而那也是常有的事.
    他虚弱的身体并没好转,反而愈来愈坏,老是不舒服:不是喉头,便是胸部,不是头部,就是心脏;极轻微的感冒在他也能变成支气管炎;他害过猩红热,差点儿死掉;平时他也有种种重病的奇特的征象,幸而没发作:肺部与心部常有几处作痛.有一天医生说他很有心包炎或肺炎的可能;随后他们去请教一个著名的专科医生,又证实了那个疑惧.结果却太平无事.他的病其实是在神经方面,会变出许多出人意料的病象;慌张了几天,事情居然过去了,但把安多纳德折磨得太厉害了.为了忧急,她多少夜睡不着觉,常常起来到兄弟房门口去听他的呼吸,心惊胆战,以为他要死了,是的,她知道他必死无疑了:于是她浑身颤抖的跳起来,合着手,紧紧的握着,抽搐着,堵着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噢,天啊!天啊!别把他带走啊!不,不,......你不能这样做!......我求你,求你!......噢!好妈妈!救救我啊!救救他,救他一命呀!......"
    她全身都紧张了.
    "啊!已经做了这么些,他快要成功,快要幸福的时候,难道要半路上倒下来吗?不,不,那是不行的,那太残忍了......"
    奥里维紧跟着又使她担心别的事.
    他象她一样老实,但意志薄弱,思想太自由,太复杂,对于明知道不正当的事,不免有些心摇意乱,抱着怀疑而宽容的态度,并且他抵抗不了肉欲的诱惑.安多纳德那么纯洁,一向不知道兄弟的心理变化.有一天她突然发觉了.
    奥里维以为她不在家.往常她那时是在外边教课的;这一天正要出门的时候,接到了学生的请假信,她心里很快慰,虽然微薄的收入又少了几个法郎.她疲乏已极,躺在床上,觉得能于心无愧的休息一天很高兴.奥里维从学校回来,带着一个同学坐在隔壁屋里谈天.他们的话,句句都可以听到;他们以为没有旁人,便一点没有顾忌.安多纳德听着兄弟快乐的声音,自个儿微微笑着.过了一会,她忽然沉下脸来,身上的血都停止了.他们非常下流的说着脏话,似乎说得津津有味.她听见奥里维,她的小奥里维笑着;她也听见她认为无邪的嘴里说出许多淫猥的话,把她气得身子都凉了,心里的痛苦简直没法形容.他们娓娓不倦的谈了好久,而她也禁不住要听着.临了,他们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安多纳德一个人.于是她哭了,觉得心中有些东西死了;理想中的兄弟的形象,......她的小乖乖的形象,......给污辱了:那对她真是致命的痛苦.但两人晚上相见的时候,她一字不提.他看出她哭过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懂姊姊为什么对他改变态度.她直过了相当的时间才恢复常态.
    但他给姊姊最痛苦的打击是他有一回终夜不归.她整夜的等着.那不但是她纯洁的道德受了伤害,而且她心灵最神秘最隐密的地方也深感痛苦,......那儿颇有些可怕的情绪活动,但她特意蒙上一层幕,不让自己看到.
    在奥里维方面,他主要是为争取自己的独立.他早上回来,打算只要姊姊有一言半语的埋怨,就老实不客气顶回去.他提着脚尖溜进屋子,怕把她惊醒.但她早已站在那儿等着,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而易见是哭过了.她非但不责备他,反而不声不响的照料他的事,端整早点,预备他吃了上学.他看她一言不发,只是非常丧气,所有的举止态度就等于一场责备:那时他可支持不住了,扑在她膝下,把头藏在她的裙子里.姊弟俩一齐哭了.他万分羞愧,对着外边所过的一夜深表厌恶,觉得自己堕落了.他想开口,她却用手掩着他的嘴巴;他便吻着她的手.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彼此心里已经很了解.奥里维发誓要成为姊姊所希望的人物.可是安多纳德不能把心头的创伤忘得那么快;她象个大病初愈的人,还得相当时日才能复原.他们的关系有点儿不大自然.她的友爱始终很热烈,但是在兄弟心中看到了一些完全陌生而为她害怕的成分.
    奥里维的变化所以使她格外惊骇,因为同时她还受着某些男人追逐.她傍晚回家,尤其是晚饭以后不得不去领取或送回抄件的时候,常常给人钉着,听到粗野的游辞,使她痛苦得难以忍受.只要能带着兄弟同走,她就以强迫他散步为名把他带着;可是他不大愿意,而她也不敢坚持,不愿意妨害他的工作.她的童贞的,古板的脾气,和这些风俗格格不入.夜晚的巴黎对她好比一个森林,有许多妖形怪状的野兽侵袭她;一想到要走出自己的家,她心里就发颤.可是非出去不可.她不知道怎么对付,老是发急.而一转念间想到她的小奥里维也将要......或者已经......跟那些男人一样追着女人的时候,她回到家里简直没勇气伸出手来跟他招呼.她对于他有这种反感是他万万想不到的......
    她长得并不怎么美,却很有点儿迷人的力量,能够吸引人家,虽然她绝对没有什么勾引人的动作.衣服极朴素,差不多老戴着孝,个子不甚高大,很窈窕,表情很细腻,不大出声,只悄悄的在人堆里穿过,唯恐引人注目,但那双困倦而温柔的眼睛,那张小小的.模样那么清秀的嘴巴,自有一种深邃的韵味,惹人注意.有时她发觉自己讨人喜欢,不禁有些惶愧,......可是心里也很高兴......一颗能感到别人好意的.平静的心中,不自觉的会有多少可爱而贞洁的风韵,谁能指点出来呢?那只在一些笨拙的动作,羞法的躲躲闪闪的目光上有所表现;而这些又是多么好玩多么动人.惶乱的表情更增加了她的魅力.人家的欲念被她挑动了;既然她是一个清寒的没人保护的女孩子,别人也就毫无顾忌的对她明说了.
    她有时到一般有钱的犹太人集会的拿端夫妇家去走动,那是她在教书的一个人家......拿端的朋友......认识的;她虽然那么孤僻,也不免去参加了两三次夜会.亚尔弗莱.拿端先生是巴黎的一个名教授,了不起的学者,同时又是个交际家,极有学问,也极其浮华,这种古怪的混合的人品在犹太社会中是常见的.而真实的好意与浮华的作风也在拿端太太心中占着相等的地位.夫妇俩都对安多纳德表示亲热的.真诚的.但有些间歇性的好感.......安多纳德在犹太人中例比在旧教徒中得到更多的同情.固然他们缺点很多,但有一个很大的长处,而且是最重要的,就是富于生命力,富于人性;只要是有人性有生机的,他们无不关切.即使他们缺乏真正的热烈的同情,也永远有种好奇心,使他们肯探访一般比较有价值的心灵跟思想,不管那心灵和思想跟他们的如何不同.一般的说,他们并不怎么出力去帮助别人,因为同时感到兴趣的事太多了,而且尽管自称为洒脱,其实他们对世俗的虚荣比谁都更留恋.但他们至少做了些事,而那在麻木不仁的现代社会里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们在社会上是行动的酵母,生命的原动力.......安多纳德在旧教徒中受尽了冷淡以后,看到拿端家对她的关切,不管怎么浮泛,也很感动.拿端太太约略看到了安多纳德笃于友爱的生活,对于她的仪表与操守的可爱都很赏识;她自命要做她的保护人.她没有儿女,但很喜欢年轻人,常常招待他们,再三约安多纳德上她家去,要她放弃那种孤独生活,找点儿消遣.她不难猜到安多纳德的孤僻一部分是由于境况不好,便有心拿些美丽的衣饰送给她,被高傲的安多纳德谢绝了;但这位恳切的保护人自有方法强迫她接受些小小的礼物,投合那无邪的女性的虚荣心.安多纳德又感激又惶愧,每隔许多时候,勉强去参加一次拿端太太家的夜会;因为年轻,她终于也觉得很愉快.
    但在那个来往的人很杂而年轻人很多的场所,拿端太太所提拔的贫寒而美丽的女孩子,立刻成为两三个油滑少年的目标,以为轻而易举就可以得手.他们想利用她的羞怯来进攻,甚至彼此拿她赌东道.
    终于她收到几封匿名信,......更准确的说是造了一个高贵的假名的信......先是热烈的情书,措辞迫切,把约会都定下了;接着又很快的来了几封更放肆的信威吓她,随后又来了信口谩骂与侮辱的信,赤裸裸的描写她身体上的某些部分,说出下流淫猥的话;写信的人想利用安多纳德的天真,恐吓她倘使不去赴约就要教她当众出丑.安多纳德因为招惹了这些是非,痛苦得哭了;而她身心清白的骄傲也大大的受了伤害.她不知道怎么摆脱,同时又不愿意告诉兄弟,免得他伤心而把事情搞得更严重.但她也没有朋友可以商量.向警察署告发吧,她又不愿意,怕事情张扬出去.然而无论如何得把它结束.她觉得光是不理不睬并不能保卫自己,那个坏蛋一定还要纠缠不清,不发见危险决不会罢休.
    随后又来了一封最后通牒式的信,限她第二天到卢森堡美术馆去相会.她去了.......绞尽脑汁想过之后,她相信这个磨难她的男人一定是在拿端太太家遇见的.有一封信里隐隐约约提到的事就是在那边发生的.于是她要求拿端太太帮她一次忙,坐着车陪她到美术馆,请拿端太太在车上等着.到时,她进去了.在指定的图画前面,那坏蛋得意扬扬的走过来,装得非常殷勤的跟她谈话.她不声不响的直瞪着他.他把一套话说完了,又涎着脸问她为什么这样目不转睛的钉着他.她回答说:
    "我在看一个没骨头的人怎样欺侮女人."
    对方听了这话毫不在意,反而装做亲狎的神气.她又说:
    "你拿当众出丑的话威吓我.好吧,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你怎么样?"
    她气得浑身颤抖,说话的声音很高,表示她预备教人注意.旁边的人已经在瞧他们了.他觉得什么都吓不倒她,便放低了声音.她最后一次又叫了声:
    "哼,你这个没骨头的男人!"
    说完了,她掉过身子就走.
    他不愿意露出认输的神气,便跟着她走出美术馆.她径自走向等着的车子,突然打开车门.背后那个男子劈面撞见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马上叫着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时手足无措,赶紧溜了.
    安多纳德没有办法,只得把事情讲给这位女朋友听.但她只讲了个大概,因为她极不愿意把伤害她的贞洁的痛苦告诉一个外人.拿端太太埋怨她没有早通知她.安多纳德要求她对谁都别提.事情就至此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着对那个坏蛋下逐客令;因为从此他没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时,安多纳德另外有一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伤心事.
    有个很规矩的男子,年纪四十上下,在远东当领事,回国来过几个月的假期,在拿端家遇到安多纳德,爱上了她.那次的会见是拿端太太瞒着安多纳德预先安排好的,因为她一相情愿要替这位年轻朋友做媒.他是犹太人,长得并不好看;头有点儿秃了,背有点儿驼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态度很亲切,因为自己也受过痛苦而很能够同情别人.安多纳德已经没有当年才子佳人的梦,不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把人生想作在美妙的日子和情人散散步那么回事了;如今她认为生活是一场艰苦的斗争,每天都得来过一次,永远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复一年,一寸一尺的苦苦挣来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间前功尽弃.她觉得倘使能够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躺一会,跟他共尝甘苦,由他来守望而让自己闭一会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她知道这都是梦想,可还没有勇气完全丢开这个梦.她心里很明白,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在她那个社会里是毫无希望的.法国老派的布尔乔亚在婚姻上看重金钱是世界闻名的.这种贪心,便是犹太人也有所不及.犹太人中有钱的青年娶一个贫寒的姑娘,或有钱的少女热烈的追求一个聪明的男子,都不算什么希罕的事.但在内地信奉旧教的法国布尔乔亚中间,所谓婚姻无非是追求金钱.而那些可怜虫又干些什么呢?他们只有些平凡的需要:只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觉,......节省.安多纳德认识这般人,那是从小见惯的.她戴了富贵的眼镜见过他们,也戴了贫穷的眼镜见过他们,已经对他们不存什么幻想了.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点喜出望外.她先是并不爱他,后来却是慢慢的对他有种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温情.倘不是要跟他到远地方去,把弟弟丢下的话,她早就应允的了.但在那种条件之下,她拒绝了.那朋友虽然懂得她的拒绝是由于极高尚的理由,心里仍旧不能原谅她:他知道爱人有那些德性是极可贵的,但爱情的自私要爱人把这些德性也为自己牺牲.他便不再见她,动身之后也不再和她通信,音讯杳然的过了五六个月,......忽然有一天寄给她一张喜柬,原来他跟另外一个女子结婚了.
    那对安多纳德是桩极大的伤心事.在多少悲苦之外再受一次悲苦,她唯有把自己的悲苦献给上帝;她硬要相信,因为忘了自己唯一的使命是献身给兄弟,所以应当受此惩罚.从此她就更一心一意的照顾兄弟.
    她完全退出了社会,不再上拿端家去.自从她谢绝了那桩婚事以后,他们就对她很冷淡:他们也不承认她的理由.拿端太太断定这桩婚姻一定成功,将来也一定很圆满,此刻因安多纳德的缘故而一切都成泡影,未免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她认为安多纳德的顾虑当然是极有义气,但感伤色彩太浓了;所以她马上不再关心这位小朋友.她只知道帮助人家,不问人家同意不同意;这种心理上的需要此刻又找到了另外一个对象,让她能暂时发泄那关切与照拂人的感情.
    奥里维完全不知道姊姊心中那页痛苦的罗曼史.他是个多情的,轻浮的少年,成天在幻想中过活.虽然他精神很活泼可爱,心也和安多纳德的一样温柔,但你要在什么事情上依靠他是没有把握的.他可以为了矛盾,消沉,闲荡,或是单相思而浪费几个月的精力.他常常想着一些俊俏的脸蛋,在什么交际场中见过一面而完全没注意到他的风骚的姑娘.他也能为了一段文字,一首诗,一阕音乐而出神,几个月的浸在里头,把正课都荒废了.非要有人时时刻刻的监督他不可,而且还得留神,不能使他发觉而着恼.他发起脾气来一向很可怕,会极度的紧张,精神上失掉平衡,浑身发抖,好似可能害肺病的人所常有的现象.医生并不把这种危险瞒着安多纳德.这株本来就很软弱的植物,从内地移植到巴黎之后,极需要清新的空气与美好的阳光.那可是安多纳德不能供给的.他们没有足够的钱,不能在假期中离开巴黎.至于假期以外的时间,两人有工作在身,到了星期日都已经困倦不堪,除掉赴音乐会,再没心思出门了.
    可是在夏天,有些星期日,安多纳德仍旧打起精神把奥里维拉到郊外的森林中去散步.但林中全是一对对粗声大气的男女,音乐咖啡馆的歌曲,油腻的纸张:这当然不是使精神休息而净化的清幽的境界.傍晚回家的时候,又得坐着闷人的,低矮的,狭窄的,黑洞洞的郊区火车,满是笑声,歌声,粗野的谈话,难闻的气息,和烟草的味道.安多纳德与奥里维都是没有平民气质的,回到家中只觉得厌恶,丧气.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以后别再作这种散步;而安多纳德在某个时期内也没有这勇气了.但过了一晌,她还是要去,以为对于兄弟的健康是必需的,虽然她自己比奥里维更讨厌这种散步.每次新的尝试都不比上一次的更愉快;奥里维便狠狠的向她抱怨.结果两人只能关在闷塞的城里,对着牢狱式的院子想望田野.
    中学的最后一年到了.学期终了便是高等师范的入学考试.而这也正是时候了.安多纳德已经累到极点.她预测兄弟一定能考上.中学里大家认为他是最优秀的投考生之一;所有的教员都称赞他的功课和聪明,唯一的缺点是思想没有纪律,不能按照计划做事.可是压在奥里维肩上的责任使他心慌意乱,考期近了,应付考试的能力越来越低了.一方面是极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胆小得近乎病态:这种种早就使他象瘫痪了一样.想到要当着大众站在许多考试委员前面,他就不由得浑身发抖.他永远受着胆小的累,轮到在教室里开口就脸红耳赤,喉咙都塞住了,最初只能在人家唤到他名字的时候答应一声.倘使无意中问他什么话,他倒还容易回答;要是预先知道要受到考问,他简直会吓昏的:一刻不停在那里胡思乱想的脑子,把将要临到的情形连细节都想象到了;而且越等得久,他越是被恐怖纠缠不清.他差不多没有一次考试不是至少考过两次的:因为考试以前的几夜,在梦中已经考过几次,把他的精力消耗完了,再也没法应付真正的考试.
    然而他还到不了那个使他在夜里流冷汗的可怕的口试.(法国学校考试通例,凡笔试不及格者即落第,无资格再受口试.)笔试的时候,一个关于哲学的题目,在平时他是很能发挥的,不料那天六个钟点之内竟写不上两页.最初几小时他脑子里空空如也,一点儿思想都没有,仿佛给一座漆黑的墙堵塞了.到最后一小时,那堵墙溶解了,墙缝里居然透出几道光来.他这才写了很美的几行,可是篇幅不够教人把他评定等第.安多纳德看他那样狼狈,料他没希望了,于是也跟他一样的垂头丧气,只是面上不露出来.并且她便是到了绝望的局面,也还能抱着无穷的希望.
    奥里维落选了.
    他懊丧到了极点.安多纳德勉强笑着,仿佛事情并不严重;但她的嘴唇在发抖.她安慰弟弟,说那是运气不好,容易补救的,下年一定能考取,名次还可以高一些.她可没有说,为了她,他这一年是应该考上的,她身心交困,恐怕不能再撑一年了.但她非撑不可.要是她在奥里维没考取以前就死了,他可能永远没勇气独自奋斗下去,结果不免给人生吞掉.
    因此她把自己的疲乏藏起去,反而加倍的努力.她流着血汗让他在暑假中有些娱乐,希望开学以后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够发愤用功.可是到开学的时候,她小小的积蓄用完了,同时又丢了几处薪水最高的教职.
    还要苦苦的撑一年!......两个孩子为了这最后的一关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第一先得生活,找一些别的差事.拿端他们介绍安多纳德上德国去教书.这是她最不愿意接受的,可是眼前没有别的机会,又不能久待.六年以来姊弟俩从来没分离过一天;她简直没法想象,不看见他不听见他以后她怎么能生活.奥里维想到这点也不免心惊肉跳;但他什么话都不敢说:这桩苦难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纳德决不至于到这个田地;(法国国立高等师范学生不但完全免费,而且还津贴少数零用.)所以他没有反对的权利,也没有资格提出他个人的悲戚作为问题;一切只能由她一个人决定.
    分离以前的最后几天,两人不声不响的熬着痛苦,仿佛有一个快要死了;痛苦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们便躲起来.安多纳德想在奥里维的眼神中征求意见.要是他对她说:"别走啊!"她就可以不走,虽然是应当走.直到最后一刻,坐在把他们送上车站去的马车里,她还准备打消原意,她觉得没有勇气执行她的计划.只要他一句话,一句话!......可是他不说出来.他跟她一样的全身发僵.......她要他答应每天写信给她,什么都不能隐瞒,只要有点儿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来.
    她走了.一方面,奥里维走进中学宿舍连心都凉了,......如今他变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纳德在火车里痛苦万分.他们俩夜里睁着眼睛,觉得每过一分钟就离得远一点,不由得彼此低声呼唤.
    安多纳德想到将要投身进去的社会非常害怕.六年以来,她大大的改变了.从前她是多么大胆,什么都吓不倒的,现在却养成了静默与孤独的习惯,反而以脱离孤独生活为苦事.幸福的岁月过去了,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多嘴的安多纳德也跟着消灭了.忧患使她变得孤僻.大概因为跟奥里维住在一起,所以她也感染到他羞怯的性情.除了对兄弟,她很不容易开口.什么都使她害怕,便是去拜访人也要心慌.一想到要去住在陌生人家,跟他们谈话,老是站在人面前的时候,她更急坏了.可怜的小姑娘并不比她的兄弟更喜欢教书:她很尽职,但并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对人有什么好处可以自慰.她生来是为爱人而不是教育人的.可是谁也不在乎她的爱.
    德国那个新的差事,比无论什么地方都更用不着她的爱.她在葛罗纳篷家教孩子们读法语,主人绝对不关切她.他们又傲慢又亲狎,又冷淡又爱管闲事,因为出了相当高的薪水,便以为给了她恩惠,对她尽可以为所欲为,把她看做一个比较高级的仆人,不让她有半点自由.她甚至没有私人的卧室:只睡在一间跟孩子们的卧室相连的小屋子内,夜里房门都是不能关的.她从来没有清静的时间.虽然那是每个人应有的神圣的权利,他们可不承认.她的快乐只有在精神上跟兄弟在一起,和他谈话;只要有片刻的自由,她就尽量利用.但人家还要和她争这片刻的时间.她才提笔,就有人在她房内打转,问她写什么.她看信的时候,人家又问她信上写些什么.他们用一种亲狎与嘲笑的神气,打听"小兄弟"的情形.于是她只得躲起来.她有时需要用怎样的手段,躲在怎样的屋角里去偷偷的看奥里维的信,真是说出来也教叫人脸红.倘若有封信随便丢在房里,毫无疑问是会被人偷看了的;既然除了衣箱之外没有一件可以关锁的东西,她就不得不把所有不愿意给人看到的纸张都带在身上:人家老是在搜索她的东西和她的内心,竭力想发掘她思想的秘密.并非葛罗纳篷一家关切这些事,而是认为既然出钱雇了她,她这个人就是属于他们的了.其实他们并无恶意:刺探旁人的私事在他们是根深蒂固的习惯;他们之间决不会因这些事生气的.
    安多纳德可最难容忍这种间谍式的,无耻的勾当,使她一天不能有一小时逃过他们不知趣的目光.她用一种带点高傲的矜持的态度对付葛罗纳篷家里的人,教他们大不高兴.当然,他们自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他们的好奇心作辩护,批评安多纳德不应该躲避他们.对一个住在他们家里,成为家庭的一分子,负责教育他们儿女的姑娘,他们觉得应该认识她的私生活:这是他们的责任!......(多少主妇对于仆人就是这种说法,她们的所谓责任,并非在于使仆役少吃一些苦少受一些难堪,而是在于禁止他们作任何娱乐.)......所以他们认为,安多纳德的不肯接受监督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一个清白的女孩子是什么都不用隐藏的.
    因此安多纳德时时刻刻受着磨折,时时刻刻得保护自己:这样她就比平时更冷淡更深藏了.
    弟弟每天都给她写一封十二页的长信;她也居然能每天写一封,......哪怕只是短短的几行.奥里维竭力装得很勇敢,不过分流露心中的悲苦.但事实上他苦闷得要死.他的生活一向跟姊姊的难解难分,如今和她分离之后,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了一半:他的手脚,他的思想,都调动不来了;他不能散步,不能弹琴,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不能梦想,......除非是梦想她.他从朝到晚埋头在书本里,可是一点工作都做不出来:他的念头总想着别处,不是苦闷,便是想念姊姊,或者一边想着上一天的来信,一边眼睛钉着钟,等着当天的信.信到了,他手指哆嗦着拆阅,因为他又快活又害怕.便是情书也不会使一个情人感情冲动到这个田地.象安多纳德一样,他也躲在一边读她的信,把所有的都带在身上,夜里拿最后收到的一封放在枕头下面,在想着亲爱的姊姊而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常常用手摸一下,看看它是否在老地方.他觉得跟她离得多近!要是邮局耽误,把安多纳德的信晚一天送到,他就特别难过.他们中间隔了两天两夜了!......因为从来没出过门,他把空间与时间格外夸大.他的想象力老是在那里活动:"噢,上帝!要是她病倒的话!她总该见到他一面才死吧......昨天为什么她只写寥寥几行呢?......是不是病了?......是的,她病了......"那时他简直喘不过气来.......除此以外,他更怕自己孤苦伶仃的死,远离着她,死在这些不相干的人中间,在这可厌的中学里,在这个凄凉的巴黎.想到后来,他真的病了......"倘若写信去要她回来又怎么样呢?......"但他想到自己这样没有勇气就害羞.而且他一提笔,因为能够和她谈谈而快活极了,居然暂时忘了痛苦.他仿佛见到她,听到她:他把什么都告诉给她听:跟她住在一起的时候,他倒从来没对她说过这样亲切和热烈的话;他把她叫做"我的忠实的,勇敢的,至爱的好小姊姊".那是真正的情书.
    这些信使安多纳德沉浸在温情里头,唯有在读信的时间她才觉得有点空气可以呼吸.信要不在早上预期的时间收到,她就苦恼得什么似的.有两三次,葛罗纳篷他们为了大意,或是......谁知道?......为了恶意的耍弄,直到晚上,有一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信交给她,那时她竟急得发烧了.......元旦那天,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的想了同样的主意:花了很多钱彼此发了一通长电,在两方面同时送到.奥里维继续在功课方面与思想方面征求安多纳德的意见;安多纳德替他出主意,支持他,鼓励他.
    其实她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少勇气,住在这陌生地方闷死了,一个人也不认识,一个人也不关切她,除了一个才来不久而和她同样住不惯的教员的太太.那位好心的女人母性很强,看到两个各处一方而相爱的孩子那么痛苦,非常同情......因为她向安多纳德探听到了一部分历史;......但她那样的粗声大气,那样的平庸,缺少机智,不识时务,把安多纳德贵族式的小灵魂吓得格外深藏了.因为对谁都不能吐露,她便把所有的烦恼都闷在肚里:而那是很重的担负.有时她自以为要倒下来了;但她咬咬嘴唇,重新向前.她的健康受了影响,瘦了许多.弟弟的信越来越消沉.有一次特别颓丧的时候,他竟写道:"你回来罢,回来罢!......"
    可是信刚发出,他就觉得惭愧,又写了一封,声明前信作废,要求安多纳德别把那句话放在心上.他甚至装做很快乐,不需要姊姊.倘若给人看出他没有她便不能过活,他容易生气的性情也是受不了的.
    这一点可瞒不过安多纳德;她看透他的思想,但不知道怎么办.有一天,她几乎真的要动身了,连行车时刻都到站上去问过了.随后,她觉得简直是胡闹:她在这儿挣的钱就是付奥里维的膳宿费的;两个人能撑多久就得撑多久.她没勇气打什么主意了:早上她很勇敢,但越到夜晚,精神越低落,只想逃了.她想念家乡,......想着那个对她多么残酷.可是埋着她过去所有的遗迹的家乡,......也想着弟弟的语言,为她用来表示心中的爱的语言.
    那时恰好有个法国剧团路过那个德国小城.难得上戏院的安多纳德,......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致,......忽然渴想听一听法语,到法国去躲一下.其余的事,我们以前叙述过了.戏院已经客满.她遇到了一个不认识的青年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到她失望的神气,邀她到他的包厢中去:她糊里糊涂的接受了.她和克利斯朵夫的露面引起了小城里许多闲话,立刻传到葛罗纳篷家里,而他们的存心是只要对这个法国少女有一点儿不利的猜疑就预备接受的,再加我们以前说过的那种情形,(参看卷四:《反抗》.......原注)他们被克利斯朵夫惹得气恼之极,便毫不客气的把安多纳德辞退了.
    这颗贞洁而容易害羞的心灵,整个儿给手足之爱占据了,没有给任何卑污的思想沾染过,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简直羞愤欲死.但她并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跟她一样的无辜,虽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她对于他的身世一无所知,只晓得他是个受到剧烈攻击的音乐家.她尽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种内心的直觉,因饱经忧患而变得非常敏锐,看出那个陪她看戏的同伴举动粗鲁,有点疯癫,可是性情和她一样赣直,并且慷慨豪侠,她只要想到他就觉得安慰.别人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绝对不影响她的信心.自己是个被欺侮的,她认为他也是个被欺侮的,和她一样受着人们恶意的攻击,而且时期更长久.既然她惯于想着别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利斯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减淡了些.可是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和他再见或通信.清高与狷介的性情不许她那么做.她以为他决不会知道连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还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她走了.火车开出一小时以后,她碰巧又跟从外埠回来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并列在一起停了几分钟的车厢里,他们俩在静悄悄的夜里见到了,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除非是一些极平淡的话?而这种话,反而要亵渎彼此的同情与神秘的共鸣;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别无根据的,说不出的感情.在这最后一刹那,两个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着,看到了平时跟他们一起生活的人从来没窥到的内心的隐秘.说话,亲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一朝在过眼烟云的世态中遇到了,认识了以后,那感觉是永久不会消失的.安多纳德把它永远保存在心灵深处,......使她凄凉的心里能有一道朦胧的光明,象地狱里的微光.
    她又跟奥里维团聚了.而她回来也正是时候了.他刚病着.这个神经质的骚动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时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写信告诉姊姊,免得她担忧.他只是在心里叫她,好象求一桩奇迹似的求着她.
    奇迹出现的时候,他睡在中学的病房里发烧,胡思乱想.一见之下,他并不叫喊.他有过多少次的幻象,看见她进来......他在床上坐起,张着嘴,哆嗦着,以为又是一个幻象.赶到她挨着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搂着,他倒在她怀中,嘴唇上感觉到娇嫩的面颊,手里感觉到那双在夜车里冻得冰冷的手,终于知道的确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来了,他就哭了出来.他只会哭,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小傻瓜".他把她紧紧搂着,唯恐她跑掉了.他们俩改变得多厉害!脸色多难看!......可是没关系,他们俩已经团聚:病房,学校,阴沉的天色,都变得光明了.两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松手了.她什么话还没说,他先要她发誓不再出门.没有问题,她决不会再走;离别真是太痛苦了;母亲说得对,无论什么总比分离好.便是穷,便是死,都还能忍受,只要大家在一起.
    他们赶紧租了一个公寓.他们很想再住从前的那个,不管它多么丑;可是已经租出了.新的公寓也靠着一个院子,从墙高头可以望见一株小皂角树:他们立刻爱上了,把它当做田野里的一个朋友,也象他们一样给关在城市里.奥里维很快的恢复了健康,......而他的所谓健康,在一般强壮的人还是近于病的.......安多纳德在德国过的那些苦闷的日子,至少挣了一笔钱;她翻译的一册德语书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钱的烦恼暂时没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顺利,只要奥里维在学期终了能够考上.......可是考不上又怎么办呢?
    一朝住在一块儿,恢复了过去那种甜蜜的生活,他们一心一意想着考试的事.两人尽量的不提也是没用:无论如何避免不了.那个执着的念头到处跟着他们,便是在消遣的时候也是的:在音乐会里,它会在一曲中间突然浮现;夜里醒来,它又会象窟窿一般的张开嘴来吞噬他们.奥里维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负,报答她为他而牺牲了青春的恩德,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后无法避免的兵役:......那时考取高等学校的青年还可以免除兵役.他对于军营里......不管他看得对不对......肉体与精神方面的男风,心理方面的堕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他性格中所有贵族的与贞洁的气质部受不了兵役的义务,差不多宁可死的.保卫国家的大道理,时下已经成为普遍的信仰,人们很可以用这个名义来取笑.甚至指责奥里维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会否认那种心理!兼爱为名.粗俗其实的共同生活,强迫一般性情孤独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说是最大的痛苦.
    试期到了.奥里维差点儿不能进场:他非常的不舒服,对于不论考取与否都得经历的那种心惊胆战的境界害怕到极点,几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笔试的成绩还不差.但等待笔试榜揭晓的期间真是不好受.经过了大革命的国家实际是世界上最守旧的:根据它年代悠久的习惯,试期定在七月里一年之中最热的几天,仿佛故意要跟可怜的青年们为难,要他们在溽暑熏蒸的天气预备考试;而节目的繁重,恐怕没有一个典试委员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在喧哗扰攘的七月十四(七月十四为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日子,后定为法国国庆日.)(那是教并不快活而需要清静的人受罪的狂欢节)的下一天,人们才披阅作文卷子.奥里维的公寓附近,广场上摆着赶集的杂耍摊,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只听见汽枪劈劈拍拍打靶的声音,让人骑着打转的木马呜呜的叫着,蒸汽琴呼哧呼哧的响着.热闹了八天之后,总统为了讨好民众,又特准延长半星期;那对他当然是没关系的:他又听不见!但安多纳德与奥里维被吵得头昏脑胀,不得不紧闭窗户,关在房内,掩着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从窗隙里钻进来的声音,结果它们仍旧象刀子一般直钻到头里,使他们痛苦得浑身抽搐.
    笔试及格以后,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试.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不要去旁听.她等在门外,比他哆嗦得更厉害.他从来不跟她说考得满意,不是把他在口试中回答的话使她发急,就是把没有回答的话使她揪心.
    最后揭晓的日子到了.录取新生的榜是贴在巴黎大学文学院的走廊里的.安多纳德不肯让奥里维一个人去.出门的时候,他们暗暗的想:等会儿回来,事情已经分晓了,那时他们或许还要回过头来惋惜这个时间,因为这时虽然提心吊胆,可至少还存着希望.远远的望见了巴黎大学,他们都觉得腿软了.连那么勇敢的安多纳德也不禁对兄弟说:"哎,别走得这么快呀......"
    奥里维瞧了瞧勉强堆着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们在这张凳上坐一会好不好?"
    他简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但过了一忽,她握了握他的手:"没关系,弟弟,走罢."
    他们一时找不到那张榜,看了好几张都没有耶南的姓名.终于看到的时候,他们又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几遍,不敢相信.临了,知道那的确是真的,是他耶南被录取了,他们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两人立刻望家中奔去:她抓着他的胳膊,握着他的手腕,他靠在她身上:他们几乎连奔带跑的,周围的一切都看不见了,穿过大街险些儿被车马压死,彼此叫着:
    "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们急急忙忙爬上楼梯.一进到屋里,两人马上投入彼此的怀抱.安多纳德牵着奥里维的手,把他带到父母的遗像前面,那是靠近卧床,在屋子的一角,对他们象圣殿一般的处所.她和他一齐跪下,悄悄的哭了.
    安多纳德叫了一顿精美的晚饭.可是他们肚子不饿,一口都吃不下.晚上,奥里维一忽儿坐在姊姊膝下,一忽儿坐在姊姊膝上,象小孩子一样的要人怜爱.他们不大说话,累到极点,连快乐的气力都没有了.九点不到,他们就睡了,睡得象死人一样.
    第二天,安多纳德头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这么一个重担!奥里维也觉得破天荒第一遭能够呼吸了.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没辜负姊姊的期望!............多少年来,多少年来,他们第一次可以让自己贪懒一下.到中午他们还躺在床上,谈着话,房门打开着,可以在一面镜子里瞧见彼此的快乐而累得有些虚肿的脸;他们笑着,送着飞吻,一忽儿又朦胧入睡,瞧着对方睡着的模样;大家都懒洋洋的瘫倒了,除了吐几个温柔的单字以外简直没气力说话.
    安多纳德从来没停止一个小钱一个小钱的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她一向瞒着兄弟,不说出她预备给他一个意外的欣喜.录取的第二天,她宣布他们要到瑞士去住一个月,作为辛苦了几年的酬报.现在奥里维进了高师,有三年的公费,出了学校又有职业的保障,他们可以放肆一下,动用那笔积蓄了.奥里维一听这消息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安多纳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为可以看到她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活.
    旅行的准备成为一桩大事,同时也成为无穷的乐事.他们动身的时候已是八月中了.他们不惯于旅行:头天晚上,奥里维就睡不着觉;火车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阖眼.他整天担心,怕错失火车.他们俩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给人家挤来挤去,踏进了一间二等车厢,连枕着手臂睡觉的地位都没有:......睡眠是号称民主的法国路局不给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权之一,为的让有钱的旅客能够独享这个权利而格外得意.......奥里维一刻都没闭上眼睛:他还不敢肯定有没有误搭火车,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纳德半睡半醒,时时刻刻惊醒过来;车厢的震动使她的头摇晃不定.奥里维借着从车顶上照下来的黯淡的灯光瞅着她,看她脸色大变,不由得吃了一惊.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的张着;皮色黄黄的,腮帮上东一处西一处的显着皱纹,深深的刻着居丧与失望的日子的痕迹:她神气又老又病.......她的确是太累了!她心里很想把行期延缓几天,可又不愿意使兄弟扫兴,竭力教自己相信没有什么病,只是疲劳过度,一到乡下就会复原的.啊!她多么怕在路上病到!......她觉得他瞧着她,便勉强振作精神,睁开眼来,......睁开这双多年轻,多清澈,多明净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的要被苦闷的浊流障蔽一会,好似一堆云在湖上飘过.他又温柔又不安的低声问她身体怎么样,她握着他的手,回答说很好.她只要听到一个表示爱的字就振作了.
    在多尔与蓬塔利哀之间,红光满天的曙色一照到苍白的田里,原野就仿佛醒过来了.高高兴兴的太阳......象他们一样从巴黎的街道.尘埃堆积的房屋.油腻的烟雾中间逃出来的太阳......照着大地,草原打着寒噤,被薄雾吐出来的一层乳白色的气雾包裹着.路上有的是小景致:村子里的小钟楼,眼梢里瞥见的一泓清水,在远处飘浮的蓝色的岗峦.火车停在静寂的乡间,阵阵的远风送来清脆动人的早祷的钟声;铁路高头,一群神气俨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这种种都显得那么新鲜,引起安多纳德姊弟的注意.他们好似两株桔萎的树,饮着天上的甘露愉快极了.
    然后是清晨,到了应当换车的瑞士关卡.平坦的田里只有一个小小的车站.大家因为一夜没睡,觉得有点儿恶心,清晨潮湿的空气又使人微微颤抖.四下里静悄悄的,天色清明,周围那些草原的气息冲进你的嘴巴,沾着你的舌头,沿着你的喉咙,象一条小溪似的流到你胸中.露天摆着一张桌子,大家站在那儿喝一杯提神的热咖啡,羼着带酪的牛乳,还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
    他们搭上瑞士的火车,看了车上不同的设备高兴得象儿童一样.可是安多纳德累极了!她对于这种时时刻刻的不舒服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看到了这些多美多有趣的东西而并不怎么高兴呢?和兄弟作一次美妙的旅行,不用再为将来的生活操心,只顾欣赏她心爱的自然界:不是她多少年来梦想的吗?现在她是怎么回事呢?她埋怨自己,勉强教自己欣赏一切,看着兄弟天真的快乐强作欢容......
    他们在土恩停下,预备第二天换车到山里去.可是在旅馆里,安多纳德晚上忽然发了高度的寒热,又是呕吐,又是头疼.奥里维慌了,心神不定的挨了一夜,天明就去请医生:......又是一笔意想不到的支出,对他们微薄的资源大有影响.......医生认为暂时并不怎么严重,不过是极度的劳顿,身体太亏了一点.继续上路是不可能了.医生要安多纳德整天躺在床上,并且说他们也许要在土恩多待一些日子.他们虽然难过,幸而事情没有意料中的严重,也就很安慰了.可是老远的跑来,关在简陋的旅馆里,卧房给太阳晒得象暖室一般,毕竟是够痛苦的.安多纳德劝兄弟出去散散步.他在旅馆外边走了一程,看见阿尔河的绿波,远远的天边又有白色的山峰在云端浮动,快活极了;但这快乐,他一个人没法消受,便匆匆回到姊姊房中,非常感动的把见到的风景告诉她;她奇怪他回来这么早,劝他再出去,他却象以前从夏德莱音乐会回来的时候一样的说:
    "不,不,那太美了;我一个人看了心里会难受的......"
    这种心绪是一向有的:他们知道,不跟对方在一起自己就不是个完全的人.但听到对方把这意思说出来总是怪舒服的.这句温柔的话给安多纳德的影响比什么药都灵验.她微微笑着,又喜悦,又困倦.......很舒畅的睡了一夜,她决意清早就走,不去通知医生,免得他劝阻.清新的空气和一同玩赏美景的快乐,居然使他们不致为了这个卤莽的行动再付代价.两人平安无事的到了目的地;那是山中的一个小村,在什皮兹附近,临着土恩湖.
    他们在一家小旅馆里待了三四星期.安多纳德没有再发烧;可是身体始终不硬朗.她只觉得脑袋重甸甸的支持不住,时时刻刻的不舒服,奥里维常常问到她的健康,只希望她的脸色不要那么苍白.可是他对着美丽的景色陶醉了,自然而然的把不愉快的思想撂在一边,所以听到她说身体很好,就很愿意信以为真,......虽然明知道事实并不如此.另一方面,她对于兄弟的快乐,清新的空气,尤其是对于休息,深深的感到快慰.经过了多少艰苦的年头而终于能休息一下,不是最愉快的事吗?
    奥里维想把她拉着一同去散步,她心里也很高兴和他一块儿去;可是好几次,她勇敢的走了二十分钟,不得不停下,气透不过来了,心要停止跳动了.于是他只能自个儿向前,......虽然是并不辛苦的攀援,她已经忐忑不安,直要他回来了才放心.或者两人出去随便遛遛:她抓着他的胳膊,迈着细步,谈着话;他尤其多嘴,一边笑,一边讲他将来的计划,说着傻话.走在半山腰,临前山谷,他们遥望白云倒映在静止不动的湖里,三三两两的小艇在那里飘浮,仿佛氽在池塘上的小虫;他们呼吸着温和的空气,听着远风送来一阵又一阵的牛羊颈上的铃声,带着干草与树脂的香味.两人一同梦想着过去,将来,和他们觉得所有的梦里头最渺茫而最迷人的现在.有时,安多纳德不由自主的感染了兄弟那种小孩子般的兴致:跟他追着玩儿,扑在草里打滚.有一天他居然看到她象从前一样的笑了,他们小时候那种女孩子的憨笑,无愁无虑的,象泉水般透明的,他多年没听见过的笑声.
    但更多的时候,奥里维忍不住要去作长途的远足.过后他心里难受,埋怨自己不曾充分利用时间和姊姊作亲密的谈话.便是在旅馆里,他也往往把她一个人丢下.同寓有一群青年男女,奥里维先是不去交际,可是慢慢的受着他们吸引,终于加入了他们的团体.他素来缺少朋友,除掉姊姊之外,只认得一般中学里鄙俗的同学和他们的情妇,使他厌恶.一旦处在年纪相仿,又有教养,又可爱,又快活的青年男女中间,他觉得非常痛快.虽然性情孤僻,他也有天真的好奇心,有一颗多情的,贞洁而又肉感的心,看着女性眼里那朵小小的火焰着迷.而他本人尽管那么羞怯,也很能讨人喜欢.因为需要爱人家,被人家爱,他无意中就有了一种青春的妩媚,自然而然有些亲切的说话,举动,和体贴